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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拂剑》

1. 蜉蝣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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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拂晓起,从云州往西策马而行,待到了落日熔金的时分,便能进骆都城。

程芙要找的铁匠铺,便开在长街街尾。

铺子挂着深蓝色的门帘,却仅放下一半,当然只能挡半扇风。

她掀帘而入,竟没有拂面而来的热气,再将乌眸稍转,锻造炉便入眼了。炉口干干净净,半抹铁屑也无,只一味泛着枯燥无趣的青黑,便知这炉子许久未动工。

寒冬腊月的,铺中居然也没有生火,也对,毕竟掌柜才死了爹,无心打铁,无心取暖,都是人之常情。

程芙环视一周,将铁匠铺的环境尽收眼底,心里便有了数。

她扬声唤道:“师兄——?”

一语未完,后院便奔出个黑黢黢的青年人,他见到程芙,仿佛见到救星,忙行了一记抱拳礼:“师妹可算来了!铺子里就劳烦师妹照料一段时日,不出半个月,我必定回来。”

程芙徐徐回以一礼,再从荷包中掏出一锭银子:“无妨,师兄的家事要紧。这锭银子,是师娘给你的心意,你此行多保重。”

她和师兄同出一派、师从一人,关系匪浅,青年人也不客气,双手将银子接过,嘱咐数句后便挎着行囊夺门而出,回家奔丧去了。

好冷,程芙缓缓吐了口气,却不生火取暖,只兀自往柜台后坐定,太过温暖反而会摧人心志,未必是好事。

她取了张图纸出来,细致地铺平,将眸光凝在纸页正中。

这是一张剑的设计图稿。

画工精细,剑身修长轻盈,持之一刺,必定见血封喉。

于程芙而言,有好图稿、好材料,要铸出好剑就不难。

偏偏她总觉得这副图稿美中不足、空有其表,拿它铸出来的剑,必是下品。

她无法容忍自己的双掌之中有下品诞生。

所以程芙选择等,等灵光一现的时刻来临,再完善图稿,将剑铸好。

“老板,能打刀吗?”

冷风吹断程芙的思绪,她尚未深入地思索,铁匠铺今日第一位客人的声音便起了。

门帘从外一掀,风雪簌簌地灌满半间屋子。

“能打。”程芙起身,阔步绕出柜台。

她眼力极好,睨人的速度也快,通常别人尚未发觉她的失礼时,她胸中已有了一杆秤。

这客人身上有微弱的血腥味,鞋面上有两点颜色格外深,约莫是陈旧干涸的血渍。

程芙年岁不大,才十八岁,因而她在江湖里辗转的光阴不多,尽管如此,她也是见过打打杀杀的。

她师娘总说,她不适合做山庄在各地的接头人,就只适合在剑庐里一个人闷着,免得她总将小事化大、简单化复杂。

程芙记得师娘的教诲,欲压下疑心,却禁不住多往客人衣袖裤腿上瞥了瞥……裤腿沾着根鲜活的鸡毛,被血黏住了。

“您要打什么样的刀?”她松了口气。

客人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如她,好半天了,还盯着她细细审视,眉心浮着困惑,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:“你们店是换掌柜了吗?从前那个小伙子,哪里去了?”

“他家中生变,回家去了。半个月后才能回来。”

“可是你年纪轻轻的,我不放心你来打刀。”

程芙倒不恼,也不留客,更不辩解,只轻轻点了点头:“好,不要紧,您换一家铁匠铺就是了。慢走。”

客人怔了怔,未多作一词,径直出了门。

铁匠铺里便又只剩程芙一人枯坐。

骆都是殷国最繁华的城之一,不缺能打铁的匠人。而这行生意从来也不热络,谁家打了锄头打了刀,不用上个两三年呢?

即使两三年过去,人家也未必回头再上你家来做回头客。

客人少也有客人少的好处,程芙巴不得顶替师兄的这半个月里谁都不要来,她好落得个清净,也让她好好揣摩,图纸上的这柄剑到底少了什么在里头。

少了什么?

是铸剑的技艺吗?

那不能够。

程芙精于此道,且极具天赋,在同门之中是佼佼者。

是美观吗?

一柄利器,当以锋芒锐利闻名,外观的精美只是锦上添花,不足以令如今的程芙上心。

程芙按了按太阳穴,手掌转而往自己胸口上落。

她摸到一块无形的淤堵,不轻不重,像拦住溪流去路的顽石,尽管为水留了途径的余地,可到底是拦了路。

半个时辰过去,天蒙蒙泛了黑,看来今日应当很难有结果。

程芙不死心,她摸索着点了盏灯,暗忖大不了就坐至夜半时分,晒月思剑。

于是夜一寸寸地黑定,街上原还有鼎沸的人声,也都在愈发浓烈的夜色里散去,终于只能听见一二声脚步与两三声的笑骂嬉闹了。

“——掌柜。”

骤闻一声轻唤,程芙掀眸,来的,又是方才那位说她年轻的屠户。

她倒不惊讶,也不认为是情理之中,眸中如常无波无澜,宛若春日的一潭静水:“您说明打刀的要求便好,明日下午就能取货了。”

屠户一愣,似是未料自己还没开口,新掌柜便看透了她的心思。

她没办法啊,年关将至,生意虽好了些,可到底比不上旁人家的。她想用微薄的收入,寻个物美价廉的铺子,打一把称手的刀,多赚些钱,过个好年,然而在城里兜兜转转一大圈,竟又回到原处。

屠户难为情地避开程芙视线,道:“那行……是砍刀、屠刀,我杀猪宰羊用,你明白吗?”

刀这种东西,和衣服不同,有时候换了新刀,指不定还要割手,这就叫“刀不如故”。

程芙是学剑的,又会铸剑,懂得这个道理,只是她太偏执:“您带了旧刀吗?我看看样子。”

“没有带啊,还要带旧的吗?我从前打刀也不这样啊。”

“没带也不要紧。”

语罢,程芙伸出右手,示意屠户握紧。

屠户将信将疑地照做,她未愧对身份,手上真有几分大力气。

很快,程芙抽回手:“这就成了。大娘明日下午取刀即可。”

她需要判断客人的力气,才晓得适合打多重的屠刀合适,人家买了刀是拿去谋生的,她又是个极看重锻造炉能烧出什么东西的人,自应用心对待。

“好,好,”屠户答得还是有些慢了,显然还有顾忌,“还是先付订金吗?按从前的价给?我若不满意能退钱吗?……你们原来的掌柜,就是这规矩。”

程芙:“都按旧规矩来。”

几枚铜钱在两人掌心一接一递,订金就算交付完了,夜色已定,而程芙并不打算趁夜铸刀。

一日有一日的事,她今日的事就是琢磨图稿。

往后半个月,她会一直守在这里,暂时代替师兄做澄意山庄在骆都的接头人,眼观六路、耳听八方,将天下奇事、秘事皆汇入山庄藏书阁的密室中。

今夜月色渺渺、星光寂寂,不适宜赏月观星,程芙又盯了数个时辰的图稿,终于愿为了眼睛的酸涩起身,打一盆冷水来醒神。

她知晓自己陷进了死胡同,应当退出来另寻出路,奈何她不愿撤退,恨宁可将额头抵在巷尾的砖墙上磨出血。

屋中烛光昏黄,水盆倒映出程芙模糊的面,她落下

指尖,将镜中的自己搅碎,再抽手,任水波重圆,重新拼凑出她的脸。

为何看不清?

程芙与水盆犟住,非要再看一次水里的自己,好像多看几眼,她的心结就有解了。

那件沉重的心事不至于要命,却也折磨得人有够难受……

“救命!”

这划破夜空的凄厉喊声,令程芙素来稳当的手颤了颤。

“谁来救救我!救命——!”

这声音是从街上传来的,与程芙一墙之隔,不会有错。

她提剑,在临街的窗后站定,侧耳细听。

夜间的长街响着两道脚步,一轻一重,相互交叠着往铁匠铺的方向来。

程芙遂将窗推开一条极小的缝,向外观望。

夜幕颜色极浓,长街上却依稀点着几盏孤灯。

不出片刻,窗缝里便漏进两个前后狂奔的人影。

一人手持长剑,神色凝重;另一人则狼狈地逃命,脸颊挂着泪,是位瞧起来约有十五六岁的女郎。

伴着一声“不要杀我”,女郎极不巧地滑了脚,跌向路边,刺客瞅准机会,扬腕落剑。

哭归哭,却不耽误那女郎求生,她牟足劲儿,连滚带爬地从剑下跃起!

女郎身影暴起的刹那,程芙亦是单手撑上窗台,腕骨略一使力,下半身便腾空跃起,自阴翳里撞进茫茫月色。

天际一弯弦月,经此一撞,当即没入云层,消失不见。

叮——

天地间好像就只剩程芙剑上的一点凛冽寒光。

刺客持剑往下劈,程芙就将自己的剑尖向上挑,来一招,她拆一招。

她出招不快,却不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,俨然防得密不透风。

剑锋相触之音脆若钟鸣,于一次次试探中,程芙窥出敌人的剑法路数与弱点,终在刺客猛然弯腰、欲穿过她腋下刺向猎物时,剑尖轻轻往其腕间一点——

咣当,刺客的手腕脱了力,武器坠落,发出脆响。

大局已定。

“什么仇怨,值得她当街追杀你?”程芙不慌不忙将剑往刺客颈间一送,一字字问道

她不是问刺客,而是问此时攀在自己肩头,瑟瑟发抖的女郎。

“我不认识她,我从未得罪过什么人……”

那女郎从未搅入过这等恐怖的事,能站稳了身子不倒下,已很是英勇,她哭喊道:“姐姐你救救我,来日我一定报恩!”

冰冷剑锋抵着喉咙,谁又甘心轻易做剑下的亡魂?刺客抬手,试图用双指夹住程芙的剑,也是在试探剑主的意图:“大侠何须管闲事,当心引火上身。”

程芙不以为然:“你不能在我的铺子前杀人。”

“姐姐,你快擒住她!”女郎心有余悸,她不明白招惹了什么人,竟惹来杀身之祸,遂愤愤道,“咱们将她抓进牢里!”

程芙不语,这怕不是官府衙门能断的案子。

“大侠看样子是个江湖人,江湖事,江湖毕,移送官府算怎么回事?”刺客蓦然冷笑,她自知不是程芙的对手,也知没办法向主子交差了。

因此这记笑便是她留在世上最后的笑。

刺客将脖颈往前一送,刺啦——皮开肉绽、鲜血如注,她头颅一歪,死在了程芙剑下。

“啊——!”

好刺耳的尖叫,程芙蹙眉,竟辩不出叫声从哪个方向来。

鲜血飞溅,染红剑柄了刻“蜉蝣”的二字,此二字即为剑名。

蜉蝣剑主环顾四周,发觉发出凄厉嘶嚎的,除却躲在自己身后的姑娘,还有在这个月夜里,因好奇心而开了缝的一扇又一扇窗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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